一
她是从英德上的车。这是由广州开往成都的快车，从一开始列车就超载了，过道上和车厢连接处已经站有了人，到了英德，人渐渐往车厢中部移动。她就是这样走到我的面前来的。和她一起的几个女孩子还要往前挪，她却固执的停下来，把旅行包放在我的脚边。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压着，本能的把脚收回来，在我面前就腾出了很大一块地方。她一下子就把这块地方占据了。这时候我才开始注意她。她大概十九、二十岁，是那种刚出门不久的打工妹，可能是刚下工就来赶车的，穿着工作装，一张本来朴拙的脸更显得疲惫、迟钝。我不便再把脚伸出去，而且更收紧一些，默认她占有那片空间。
这是八月份，正是最热的时候，虽然是傍晚了，但车厢里仍象蒸笼一般，人气、汗气、暑气混合在一起，让人特别难受。我不再关注她，而是往窗外看，掠过的田舍、炊烟、树林、庄稼可以给人许多清凉的慰藉。等我从沉沉暮色中回过头来，她对这片空间的占领早就结束了。旅行包横着放，她稳稳的坐在包上，默默的略含忧郁的望着窗外的暮色。渐渐的，她越来越坐近我。我知道在这样拥挤的车上，就算避开了她，也还要有别的人来挤你，我无动于衷的任由她挨近过来。后来她索性就靠在我的脚上了，我试着把脚收开，但空间太窄，我的脚动到哪里，她就靠到哪里，我无法，只好由着她，慢慢的，她伏在我的脚上睡着了。
夜在缓慢的进行着，伴着列车有节奏的律动，她睡得很沉实，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她均匀而舒畅的呼吸——她的柔软丰满的胸脯紧紧依着我的脚，她的呼吸就是这样传递给我的。我不由自主的把手放在她的头上，她没有防范，仍然安详的睡着。我突然想，如果我的手再深入下去，她还是这样恬静安详吗？我俯下身，看到了她的脸，那张紧紧偎在我的脚上的脸，单纯、朴素、真诚、善良。一下子，我感到我的想法是多么卑鄙、多么下流。我的手犯罪一般僵伫在她的头上，我感到我亵渎了她对我的信任与真诚，在她的单纯与朴素面前，我无论怎样有优势，怎样高高在上，都是猥琐的、渺小的。我想，人与人之间，心与心之间，有时候是可以相通、相感应的。我们常常有这样的经验，仅凭直觉，也可以感应出哪些人是可以信任、可以亲近的，甚至感应出哪些人可以把你的生活，你的事业，你的未来托付给他。至于为什么感到他可以信任，可以亲近，我们却无论如何都说不明白的，但我们相信这种直觉。我们的生活中需要这样的直觉。有了这种直觉，我们在生活中才感到不是孤独的，才会坚定执着的去寻找那可以信任，可以依赖，可以托付的人。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在这种直觉中拉近了，人的交流、勾通、理解、信任成为可能和现实。生命的意味和意义或许就在这里。
我的僵伫的手平平的展开来，轻轻的抚着她的柔软的头发，象抚着我的小妹妹的头发一样，心境澄明，了无邪念。不知什么时候，我也软软的依着她睡过去了。到了株洲，已天色微明了。她轻轻的摇醒我，然后依着我的脚站起来。大哥，我到站了。她有些歉意的对我笑笑，就提着行李下车了。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但我感谢她让我悟到了生活的道理和生命的意义。
所有在旅途上的人们，请让我为你们祝福吧！
二
她什么时候坐到我的对面来的我不知道，我从昏暗的窗外收回视线，她已经很从容的坐下来了。和她一起坐下来的还有一个男人，我拿不准是她的丈夫、情人，还是同事。他们并排坐在一起，却一个不挨一个，象刚抠了气，一会，那男人索性眯着眼睛睡去了。她则优闲的拿出零食来吃。她吃得很舒绶、很细致，一下一下的，目的不是在吃，而是在挨延，在平静内心的情绪。这是一趟省内的旅游快车，从旅游地往省城赶，车厢内人不多，有许多位子空着。这一排位子上，就坐着我们三个人。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列车在厚厚的夜色中穿行着，沉重而茫然，只有偶尔掠过的村镇的寥落的灯火提醒我们，生活和日子就在我们身边展开着，进行着。我独自在这排位子上已经坐了整整两个小时了，我不知道这两个小时是怎样过来的，我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也记不起想了些什么，我感到空空落落的，从思想到感觉到视线。现在她那么近的坐在我的对面，让我可以清清楚楚、从从容容的看着她。这是僵滞沉浊的夜色送给我的一个鲜活生动的意象。我旅途的感觉一下子发生了变化。她优闲典雅的吃着小吃的情形充满了我的整个视线，我充满意味的望着她，感到心里一点点的充实起来，一点点的活跃起来。我不再慵懒的依在坐位上，而是端端正正的坐着，很有信心的面对她。她并不在意我这样看着她，也不回避我的热情的目光，依然那么端庄，那么文静的剥着瓜子，安然的的承受我的殷殷的爱抚，仿佛这爱抚从来就是充满在生活中的，是属于每一个人的。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除了列车轰隆隆的前进的声音，车厢里很安静，甚至连行走的人都没有。除了不依不饶的望着她，我不知道我还可以看哪里。在这沉闷的夜里，这寂静的车厢内，这索漠的旅途中，她是唯一让我感到生动的存在，是唯一激发着我，充实着我的生命对象，我需要这样面对她，也必须这样面对她。我感觉到，我的殷殷的目光水一样静静的在她周身流着，俨俨的把她环拥了起来。浸淫在我的这份浓稠的情意里，她越发显得娴静，越发显得温柔，她也不再吃零食了，也端端的坐着，目光脉脉的，如水一般慢慢浸淫我。我们没有说话，但我们的交流已经很深入、很默契了，就象两道汇聚在一起的水，在一开始汇聚时，就已经融为一体了。我突然感觉到，我已经爱上她了，至于为什么要爱上她，爱上她什么，我还来不及思考，来不及追寻，只是觉得有一种很温柔的暧意从心里缓缓的坚定的生长出来，并且一下子就把握出这就是爱，是那种恋爱时面对初恋的情人，结婚后面对有孕的妻子，下班时面对刚从幼儿园回来的孩子，探家时面对在门前守望的父亲时的那样一种感情。我沉默而友善的望着她，幸福的在心里回味着这种情绪，体验着这种情绪，感觉到心里无限充实，无限愉快，无限温暖，无限仁厚。我不知道她想什么，感觉到什么，但我真切的感到生活是那样生动，日子是那样丰富，生命是那样富于意义……
后来，列车就到站了，我们各自下车，汇入了熙熙的人流中。这一生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但我曾经爱过她，虽然短暂，但对于旅途，已经足够了。
浅浅的爱一个人，或者被一个人浅浅的爱，都是幸福的。
三
列车停在这个小站上已经半个小时了。小站落拓在苍莽的大山的折皱里，一列列的山脉从黑暗深处蜿蜒过来，把小站挤得窄窄的，让人的视线更狭隘。这是路段自己增开的省内快车，加上株六复线正在施工，列车从省城开出来一直是见车就让，现在停了半个小时了还没有走的意思。从一上车我们三个人就坐在一起。我的旁边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对面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外出打工的男人。我们坐着已经有两个多小时了，谁也没有说一句话。那女子一直望着窗外，显出忧郁的神情，对面的男人则反复看一张报纸型的壮阳药的广告，我则了无心思的翻着从邻痤借来的一本旧杂志。我们都被寂寞深深的浸透了，都渴望抒发和倾诉来装点这仿佛无尽的旅途，但我们又都不知道怎样来开始，怎样打破这凝滞的沉默，我们都在等待着，充满希望的在等待着……
后来，对面的男人放下那张皱巴巴的壮阳药的广告，望了一眼黑黝黝的窗外，自言自语的说，要什么时候才开车哩。我也放下书应合着说，要开了吧，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一会，那年轻的女子也收回目光来，平平的和我坐着，说，这是个什么站呢？随即，一声长长的汽笛打破了这深厚广大的沉默，列车缓缓的坚定的启动了，我们的话题也随着启动了。我不知道我们是怎样开始的，但我们却一下子找到了许多共同的话题，仿佛我们原本就已经很了解、很熟悉了一样。那男人讲到了他在福建打工的一段经历，他说打工找不到什么钱，还很苦，如果又玩一点，那是替别人做，管不住自己的男人最好不去打工。我笑笑的问他，你找到钱回家吗。他不置可否的笑了。女子也讲起了她在深圳打工的情况。她说她早上刚从深圳飞过来，她是赶来离婚的，法院发了传票给她，丈夫要与她离婚，明天就开庭了。一时间我们都不说话了，不知道怎样劝慰眼前这个美丽而柔弱的女子。她却反而岔开去，向我们说起了别的事情。她说，来的头一天，一个女朋友陪她上街买东西给女儿，女朋友是在酒店做坐台小姐的，已经来深圳多年了，但还是到处漂泊，居无定所。看她左挑一样，右拣一样的，女朋友很伤感。说哪一天我也有一个人让我牵挂，我一定买许多东西给他。我现在虽然找到钱，却不知道为谁用，想想真没有意思。女子淡淡的说，离婚不怕，只要女儿跟着我，让我觉得有所牵挂，我又怕什么呢！
听了她的话，我陡的一惊，悟到了一个深深的道理。很多时候，我们不仅仅是为自己活着，更多的时候 ，是为别人活着，为内心的那一份牵挂活着，生活的目的和意义就在这里。美学家说，美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当我们心里装着爱，对生命与日子充满牵挂与柔情的时候，我们就感到活着是一件有意味的事情，生活是一种有意味的进行方式……
不知不觉中，列车到站了，我们的话题却一直在进行下去。分手的时候，那女子很诚恳的邀请我们明天去参加她的开庭。
明天我还在旅途上。但我想，无论离婚还是不离婚，那女子都是幸福的，她的生活都将以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展开和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