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淅淅漓漓的雨。在浓稠的夜色中,雨是看不见的,但感觉到它的存在,当夜晚逐渐沉寂下来的时候,这淅淅漓漓的雨更多的是落在我们的心上。我喜欢在春天的夜晚听春雨落在叶片上的清脆的声音,喜欢想象叶片在春雨的滋润下自由舒张的情景,喜欢感受在春雨中昆虫们那种喜悦而惶惑的心情……或许我是在歌颂雨了,但其实不是,如果离开了夜晚,离开了深深的夜色,雨会给我们一种特别潮湿的感觉,会让我们感到忧郁,甚至是烦恼,这也就是说,我喜欢的不是雨,而是夜色,是浓稠、广大、寂静,而同时又充满生气和意味的夜色,在浓稠的夜色中落下的雨更使夜色有了生气和意味,更能让我们在夜色中接近本色和本真。
夜晚能够带给我们什么呢?
让我从一个纯粹的夜晚开始叙述吧!
白日将尽,夜晚就到来了,这是亘古如一的。但在现代社会,在都市里,夜晚却总是被人们消解。当我们把白天的工作完成,回到家,总是先把电视打开,然后就深深的陷在沙发里,和电视静静对坐,直到身体和心灵都感到疲惫,夜晚怎样在夜色中进行和流驶,都不能感觉,也不想去感觉。或者我们就走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人头攒动的超市里,明亮的灯光,急促的脚步早就把夜晚挤到远远的城市之外去了。或者我们还在办公室里,在工作台前,在脚手架上,在炼钢炉旁尽着一份人生的责任,不知道夜晚的已经到来或是已经过去。或者就是浸泡在深深的乐池里,粘着在方方的麻将桌上,偎依在俨俨的高脚杯前,对夜晚的沓沓到来和沓沓远去不为所动……在都市中,我们是不能看到纯粹的夜晚的,夜晚早已变了颜色了。
确实,我已经想象不起夜晚的真正的颜色来了。
在乡村,在黎平县茅贡乡的腊洞村,我看到了真正的、纯粹的夜色。这是一个极深远的村寨,在黎平县城的西北,距县城有五十公里,就是距乡政府所在地茅贡也有十余公里。我是和县文广局的几个朋友去的。这是一个我心仪已久的侗族村寨,是侗戏鼻祖吴文彩的家乡。侗戏是170多年前由出生于腊洞的吴文彩创作的,这个读过几年私塾的土生土长的侗家人,在30岁后到黎平府、古州厅(今榕江县城)、王寨(今锦屏县城)等地游历,观摩了汉族戏剧之后,决心创立一种侗家人能看懂的戏剧。他辞去乡佬、歌师等荣誉,自己把自己关在寨外的谷仓里,潜心研究,整整三年后,被寨上人认为疯了的歌师吴文彩为侗族创立了一种崭新的艺术——“戏更”(侗戏)。我就是怀着对侗戏鼻祖吴文彩戏师的崇敬而去腊洞的。一到腊洞,我就到寨外的吴文彩墓去凭吊。一出寨子,走过一座风雨桥,就到墓地了。吴文彩墓静静安卧在由后龙山逶迤下来的塬墁上,由七八株上百年的红豆杉荫护,给人一种宁静而又深远的感觉。我久久坐在墓前,望着山岚在远处的树梢上悠悠飘过,看着炊烟从村寨里静静升起,凝视久久停落在屋檐上的那只鸟雀……此刻,我什么也没有想,脑子里一片空落,但不是因为失落了什么或遭遇了什么而空落,而是清静下来,没有了欲念,没有了烦恼的那种空落。我忘了村寨之外的纷纭的都市,忘了都市的纷纭的人生,就是我现在置身的这个座落于海拔800米之上的大山中的村寨,也没有感觉,也没有想到静静躺在我身后墓地里的吴文彩先师。这种纯粹的空落一下子让我陷在一种深深的混沌之中,这种混沌是天地初开时的那种混沌,是《老子》所讲的那种“无”,是佛家所讲的那种“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状态,但我喜欢这种状态。后来我想,如果一个人能长久的处在这样一种状态中,他就可以悟到老子所讲的那种“道”了。老子是这样来向我们说“道”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他说,有一个混然而成的东西,在天地还没有形成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它既没有声音,也没有形体,但却超越于万物之上而永久不变,无时无地不在运行而永不停止。它创造天地万物,可以作为天下一切的根源。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把它叫作‘道’。勉强描述它的形状,可以说广大无边,广大无边就运行不息,运行不息就无远不到,无远不到就归还本原,又返回到寂寥虚无。所以,道是大的,天是大的,地是大的,人也是大的。宇宙中有四个大的,而人占有其中一个。人以地为法则,地以天为法则,天以道为法则,道以自然为法则。我显然是不能悟到这样的“道”的。在这高山之上坐着我觉得很冷,我想围在一盆炭火前,而至于“道”,让圣者和智者来悟吧!
夜晚就这样在一盆暖暖的炭火中慢慢的烘托出来了。
这是在腊洞村的村长家。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晚饭还远远没有开始,我们围坐在火塘边,很随意的问一些村里的情况,听村里人讲一些关于吴文彩先师的故事。后来我们就端起酒碗品啜起村长家自酿的米酒来了。当我们喝下第一口酒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这个夜晚会是怎样展开,但我知道,把酒碗端起来的时候,夜晚就已经展开来了。近几年,经常在乡村进行人类学田野作业,知道一般在酒碗端起来,或者歌声唱起来、牛腿琴弹起来的时候,夜晚就展开来了。确实,这个夜晚就像我们正喝着的米酒一样,是绵长的,长得就像我们一直展开的不绝如缕的心思。不知道是喝了第几巡之后,吴文彩戏班的姑娘们就来敬酒了。姑娘们是初次见到那么多客人,我们也不胜酒力,但我们都已经不在意于酒了。酒营造的只是一种氛围,是我们和姑娘们在一起把乡村初春的夜晚拉长的一种中介。手里有一碗酒,年青而美丽的姑娘们就那么温柔可人的依坐在身边,夜晚显然就可以一直进行下去。村委会的人都散去了,就是村长一家也歇息了,只是姑娘们陪着我们在火塘坐着,她们一首一首的唱着歌,我们则坐在一旁静静听。听着听着,我们会迷迷沉沉的睡过去,但姑娘们的歌声仍然响在我们的睡眠里。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但觉得夜晚和睡眠一样深。姑娘们却没有丝毫的倦意,一直兴致勃勃的唱着,似乎她们不是为我们在歌唱,而是为她们自己在歌唱,为她们的生命的需要而歌唱,为她们的感情的倾诉而歌唱。后来,她们又唱起了侗戏,按照戏中的角色,一个接着一个的唱,有两个姑娘索性在火塘边走起了戏中的基本步子横8字,而其他的姑娘就在一旁为她们哼着调。在鸡叫过了第三遍之后,姑娘们说,我们坐一夜已经累了,饿了,要煮鸡稀饭给我们吃。这时,她们才不再唱了。
我从火塘里走出来,一下子坠入无边的黑暗中,为黑暗密密实实的裹扎了起来。现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是最纯粹的黑夜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浓稠的夜色,这么纯正的黑夜。除了村长家的屋子有灯光映出来,整个世界是一片比最清润的墨还要浓稠的颜色,它那么均匀的涂抹着,让人看不到天,看不到地,也看不到山,就是村寨,也是黑黝黝的一片,房屋的轮廓反而让黑暗显得更沉重。我凭着白天的感觉,在村巷里走,走进黑暗的更深处。我越走下去,黑夜越浓稠,一簇簇的、一团团的击打在我的身上,让我很分明的感觉到它的重力和它混沌而柔软的质地。这的确是最纯粹的黑夜了。它不像城市的夜晚,总有灯光来辉映,总有闪烁来烘托。这里除了黑夜就是黑夜,除了溪水的潺潺声,除了偶尔的几声鸡啼狗吠,整个空间再没有闪耀任何一缕光耀,发出任何一丝声音,呈现出一种亘古的寂静。我一步一步的在黑暗中淌着,感觉中是走到吴文彩先师自我放逐的寨外的禾仓来了。
久久的站在这样深沉的黑夜中的深沉的寂静里,我一下子感受到了先师吴文彩潜心创立侗戏时的感觉。或许正是这样浓稠纯正的黑夜,他才能抛开尘世的那些杂念,深入内心深处,深入民族心灵的深处,创立属于侗民族自己的戏剧来。是黑夜给了他信心、智慧、感悟。万籁俱静,一切都沉睡着,就是日子也迷失在夜色中不再流动,但我们的先师站在夜色中,目光如炬,心游八仞,任往事如潮涌来,任心思自由驰骋。整个广大的夜晚都是他的,整个无限的空间都是他的,他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在这种心灵的自我放逐中,他感觉到了一种真正的自由。村人传说,他常常在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在禾仓里唱歌、念词,在禾仓的廊檐上踱步、跳舞,他夜半唱歌跳舞的声音,整个寨子的人都能听到。人们谁也不理解他,都说吴文彩疯了,整个千三地区由茅贡至地扪至腊洞一线一千三百户侗家人所公认的最年轻也最聪明的歌师、乡佬吴文彩疯了。但他不在意于人们的评说,仍独自面对夜空唱着,在浓稠的黑夜中舞蹈着,朝向无垠的太空沉思着。整整三年之后,吴文彩不疯了,一种侗族文学中从未有过的艺术——侗戏诞生了。传说仓颉造字,鬼夜哭。如果汉字真的就是仓颉创造的,那么,仓颉也一定是在这样浓稠的夜晚创造出来的。至于老子的“道”,那更是深藏在这样的夜色深处,涵孕在这伟大的混沌之中。纯粹的夜色给了先哲们无限的智慧和无限的感悟力。
夜在进行着,先哲们都沉在夜的深处,我看不到他们,但我又分明感应到了他们的那份浓浓的如墨一般清朗柔润的的情怀……
在喝下了姑娘们精心熬出的醇俨的鸡稀饭之后,黎明就冲破这浓稠的黑夜缓缓的而又坚定的到来了,那么,这个生动的,有意味的夜晚就要结束了。
在辉煌的曙色中,我们告别了为我们唱了一夜歌,唱了一夜戏的姑娘们,告别了在清寂的黎明中醒来的村寨,告别了吴文彩先师,向我们的人生日子走去。
太阳出来了,把黑夜留在后面,但先哲们都在浓稠而纯粹的黑夜的深处。
让我们从黑夜而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