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一生,都会有一个“孔雀开屏”的季节。假如你的这个季节恰好落入了影片所表现的时代,那么你就一定会为《孔雀》所深深地震撼。
我这样回应龙隆,是他说,《孔雀》是一个逝去时代的挽歌。
自从宪法向我推荐这部影片,至少有一个月了。禁不住他和许多朋友再三讲到这部片子,便决心在周末的晚上看个究竟。万万没有想到,一旦走进剧情所安排的场景,心,就压上了一种莫名的沉重。并且再也难于从中摆脱。三十年前中国城镇中那种典型的街巷建筑、人们的衣着服饰、百态市井中的众生像一一活脱脱地被唤回来,逼真地走到眼前,简直就象是死去多年的故人忽然间与你促膝面对,那种纪录片一般的真实,无法抗拒地将我拉回到心灵的本能早已认定是死去了的年代。那些在记忆的深处尘封已久的多少往事似乎都被影片中支离破碎的情节像超级链接一样,一一被点击出来。假如不是这部影片,许多的那个年代中的场景似乎已经在记忆中消失了,因此,真如龙隆所说,影片真像是一个逝去年代的挽歌。
看《孔雀》,却忽然想到了王小波。
在李银河所编的《爱你就像爱生命》中,既有当年人世间的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情书,也有今天李银河写给天堂中王小波的情书。这是一种跨越了时间的对话。对话的一方,已经是在阳光之下稳操生命的尊严、理直气壮倾诉爱情的女人,而对话的另一端,则还是在寒冷的初春季节里,心灵在痛苦地挣扎着的大男孩儿。即使自由、浪漫如王小波,在那个时代,在他的“孔雀开屏”的季节里,对自己心中萌动的孔雀翅羽,也是充满了矛盾、犹疑和不知所措。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假如回忆起自己本应该像阳光一样灿烂的季节,有谁能够理直气壮地梳理自己生命阳光所喷发的美丽,为自己如孔雀般美丽的羽翼在春光中的展现做一次真实的巡礼?
龙隆说得对,影片无疑是一首挽歌,但是挽歌所凭吊的时代真的逝去了么?当许许多多的往事被影片击活,在心中沉渣泛起的时候,我不能不怀疑,那个时代的幽灵真的已经死去,真的已经远离我们了么?
一个人的“孔雀开屏”的季节,正是少年维特烦恼的季节、是普希金在皇村冬天的夜晚难以入眠的季节、是高尔斯华绥苹果花开的季节,这是一个自然万物和心灵中的万物共同萌发无限生机的季节,就象是初唐诗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那样充满朦胧、迷离、愁怅,心灵如一江春水般倾泻无穷幻想和憧憬的季节。这是一个高度脆弱而柔软、又孕育了无限可能性的人生必经路口,恰恰是一个人的人格既可能被向上提升而变得崇高博大,也可能被践踏和扭曲而变得自卑和委琐的时候。如何走过这个季节,决定了他心灵深处究竟埋下了一颗自尊自爱自信自强的种子,还是埋下一颗自卑自贱自罪自责的种子。那种子如同一颗千年的莲子,终于会在几十年后人生选择中,顽强地萌生,发出不容置疑的指令。
那么就好好看一看,我们真的堂堂正正地拥有做人的种种尊严了么?流行在当代中国的委曲逢迎、犬儒主义、官司场潜规则等等等等,不都在印证着昨天所受的巨大的刺激,正在导致今天全面的阳萎么?
我们这个民族,有一个根深蒂固的传统,就是视男女之事如洪水猛兽。致使青少年的性知识多数是来自同伴间以淫秽语言传播和取得的,夫妻之间更鲜有将性生活看成是双方共同审美、创造美的过程,而父母对子女,男女之事更是秘而不宣,婚前的性教育甚至于是一幅春宫图。我们的父母啊,恨不能自己的孩子晚一些发育,晚一些出现青春期的燥动。一旦出现便如洪水猛兽,无所措手足,高呼“我家出流氓了”。大家都戴着一副虚伪的面具,多么希望永远维持着这种闭目塞听,自欺欺人的状态。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变成了最见不得人的事。
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一定同意,假如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无论就物质生活还是精神生活——都可称作是人间的话,那么我们今天应该是生活在天堂了。今天,高度的宽容、对个人感情生活甚至隐私的尊重,是我们在三十年前想都不敢想的。但是,《孔雀》却提醒我们,我们的开屏季节是在一个窥伺和被窥伺的逼仄场景中走过的,在一种轻佻、亵渎的烟瘴中走过的。它真不会对我们产生深远的影响么?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这种遭遇会影响我们一生。在那个“孔雀开屏”季节里所遭遇的一切,是不是已经深深地内化到我们性格之中呢?由此我想到,大概今日中国挑大梁的一茬,由于“开屏”的季节是在那个料峭的春寒,内心深处可能普遍处在一种亚健康的状态,这在今天中国社会生活的诸多不如人意的方面已经无法抗拒地表现出来,我们所凭吊的时代并没有逝去。
想一想,样板戏中没有爱情、牛郎织女遍布全国、这些在今天看起来无比荒谬的现象,在三十年前是多么的正常。而今天,性放纵、性麻木、性交易也同样正常,这不正是一只手的正反两面么?“错误的反面是真理,谬误的反面还是谬误”,培根这一番名言是不是会提醒我们,千万不要小看了那个看似逝去的年代,它其实更象沉入海底的巨大冰川,我们甚至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但它又不容置疑地对我们的行为产生着影响。
“开屏”的欲望和创新的动力有着内在的血肉联系。就象甘阳说“做爱”与“做诗”的关系。在一个超稳定的社会中,“开屏”的欲望和创新的动力都是对既有秩序的挑战威胁,因此最好的方法是让人们形成集体无意识,对开屏、对创新、对所有向上的企图都产生羞耻感,认为那是一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事实正是这样,姐姐,一个有着无限的创造潜质的女孩在她“开屏”的时代里,美丽的羽翼被自已的亲人、邻居、同事活活地蹂躏践踏了,整个社会的创造精神就可想而知了。整整五十年,中国在人类文明各个领域中没有为世界贡献出任何一颗恒星般的人才——无论是诗人、音乐家、作家,还是艺术家、科学家、教育家,更遑论哲学家、思想家!我们难道没有理由为整个民族在开屏季节的遭遇,掬一把伤心之泪吗?
挽歌中哭醒了我,我多么希望那真是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